[ 王欣新 ]——(2012-1-5) / 已閱7164次
王欣新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 教授
在破產重整的司法實踐中，一個重要的問題是如何正確理解破產法的立法宗旨與本意、全面保護債權人的重整申請權。
新破產法第7條第2款規(guī)定：“債務人不能清償?shù)狡趥鶆�，債權人可以向人民法院提出對債務人進行重整或者破產清算的申請�！逼涞�70條規(guī)定：“債務人或者債權人可以依照本法規(guī)定，直接向人民法院申請對債務人進行重整。債權人申請對債務人進行破產清算的，在人民法院受理破產申請后、宣告?zhèn)鶆杖似飘a前，債務人或者出資額占債務人注冊資本十分之一以上的出資人，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請重整�！备鶕�(jù)上述規(guī)定，債權人可以直接向人民法院申請對債務人進行重整，但是在人民法院受理部分債權人的破產清算申請后、宣告?zhèn)鶆杖似飘a前，其他債權人是否還可以向人民法院提出對債務人的后續(xù)重整申請，在第70條規(guī)定中沒有涉及。有的人以此為由主張，在人民法院受理債權人提出的破產清算申請后，其他債權人不再享有重整申請權。對法律規(guī)定理解的爭議（盡管有時實際是基于背后之利益或權力之爭），導致在司法實踐中的執(zhí)行不一，需要加以解決。
筆者認為，破產清算申請受理后債權人不再享有重整申請權的觀點是不妥的，違背了破產法對重整制度的立法宗旨。新破產法設置重整制度的目的，就是要為挽救那些陷于債務困境而又具有挽救希望與挽救價值的企業(yè)創(chuàng)立制度渠道，所以對法律規(guī)定的理解與執(zhí)行必須符合這一立法宗旨。新破產法第70條規(guī)定的目的之一，是要明確在人民法院受理債權人的破產清算申請，管理人已經接管債務人企業(yè)，債務人及其股東對企業(yè)財產的管理與處置等權利已受到實質性禁止的情形下，為倡導重整制度的適用仍允許債務人及其出資人有權申請債務人重整。該條款的立法目的并不涉及債權人在此種情形下有無重整權申請，更不是要限制或者剝奪在此種情形下債權人申請重整的權利。但是這一條款也確實存在文意表達不夠清楚、易生誤解的問題，有必要加以分析解釋，并通過司法解釋進一步予以明確。
新破產法第1章“總則”第2條第2款規(guī)定：“企業(yè)法人有前款規(guī)定情形（即發(fā)生破產原因，筆者注），或者有明顯喪失清償能力可能的，可以依照本法規(guī)定進行重整”。據(jù)此，債務人企業(yè)是否應當進行重整，一項關鍵的判定因素是其是否已經發(fā)生重整原因（除此之外還要看其是否有挽救價值和挽救希望）。新破產法第2章專門規(guī)定“申請和受理”問題，其第7條第2款依據(jù)“總則”規(guī)定：“債務人不能清償?shù)狡趥鶆眨瑐鶛嗳丝梢韵蛉嗣穹ㄔ禾岢鰧鶆杖诉M行重整或者破產清算的申請”。立法總則是統(tǒng)領對各個分則理解與執(zhí)行的基本原則，新破產法的上述規(guī)定并沒有限制債權人在人民法院受理部分債權人提出的破產清算申請后、宣告?zhèn)鶆杖似飘a前提出重整申請的權利。
有的人認為，“在債權人提出破產申請時，基于其與債務人可以直接選擇破產重整程序的相同原因，法律也不允許在其提出破產清算申請后又提出破產重整申請”（范建、王建文著：《破產法》，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209頁）。這一觀點錯誤之處是忽視了債權人申請與債務人申請之間存在的一個巨大差異，就是債務人只是一個人，所以只能作為一個主體享有并行使破產申請權，當其已經提出破產清算申請并為法院受理后，再改變主張又提出破產重整申請，僅從邏輯上講，說其不妥還可以成立，而從法律講，這類似于當事人在訴訟中改變訴訟主張，在破產程序中也未必就不能允許，尤其是考慮到挽救企業(yè)的需要。需特別注意的是，在破產案件中的債權人是多數(shù)人，而且每一債權人都是獨立的民事主體，其享有的各項破產申請權都是獨立的。各個債權人之間對債務人企業(yè)應適用何種破產程序存在意見分歧的現(xiàn)象是普遍存在的，每個債權人都有表達自己意志的權利，都有依法申請選擇破產程序的權利，一個債權人不應因其他債權人行使了破產清算申請權就喪失自己的重整申請權。上述觀點的錯誤就在于混同了不同債權人的獨立申請權，以某一債權人行使了破產清算申請權為由剝奪了其他債權人的重整申請權。依其觀點，假如一個破產案件中有一百個債權人，只要一個債權人哪怕是數(shù)額最小的債權人先提出了破產清算申請并為法院所受理，那么其他九十九個債權人即使都堅決同意重整，也不允許他們再提出重整申請，這顯然既不是合理的司法政策，又違背破產法的立法宗旨，還可能為個別債權人欺詐性的剝奪其他債權人的重整申請權提供可乘之機，甚至因此誘發(fā)社會不穩(wěn)定事件。上述觀點可能成立的情況僅限于提出破產清算申請與此后又提出破產重整申請的債權人為同一人，或者是所有債權人都一致同意共同提出破產清算申請并為法院受理后，原則上就可以不允許他們再改變主張?zhí)岢銎飘a重整申請，但是此種情況在司法實踐中幾乎是不可能發(fā)生的。
從實踐情況看，我們也應當允許債權人享有后續(xù)重整申請權。從債務人的角度分析，債權人直接申請重整與其在破產案件受理后、宣告?zhèn)鶆杖似飘a前申請重整，在這兩種申請情況下債務人企業(yè)應否進行重整的條件一般并沒有發(fā)生實質性變化，部分債權人申請破產清算的事實也并未產生足以影響債務人進行重整的后果。所以，只要債權人的申請符合新破產法第2條的實體規(guī)定以及第7、8條關于形式方面的要求，人民法院就應當依法予以受理，以此種情況法律沒有文字規(guī)定拒絕受理重整申請，不僅是對法律的誤解，也是違背破產法立法宗旨的。從債權人的角度分析，由于債權人難以全面把握債務人的財產與債務情況、是否具有挽救價值與希望等具體經濟狀況，直接提出對債務人的重整申請往往比較困難，所以司法實踐中絕大多數(shù)重整申請都是由債務人直接提出的，債權人直接提出對債務人重整申請的情況較為罕見。債權人真正得以較深入地了解債務人的具體情況，通常都是在破產案件受理以后包括破產清算申請受理以后。也只有在此時，債權人才需要對是重整挽救債務人還是對其進行破產清算、何者對自己最為有利，作出一個迫切而明晰的判斷，才會認真考慮是否應提出對債務人的重整申請。所以，如果剝奪了債權人在破產案件受理以后提出重整申請的權利，將可能使債權人實質上喪失重整申請權，使重整程序的啟動失去一個有力的促進因素。
此外，人民法院已經決定受理部分債權人提出的破產清算申請的事實，也不影響其他債權人享有的重整申請權。法院不應僅以已經受理破產清算申請作為拒絕再受理重整申請的理由，更不能認為其他債權人的重整申請人的主體資格就此喪失或受到限制。法院決定受理破產程序的并非不可改變的，破產法專門設有不同程序轉換的規(guī)定。有的人認為，這時再同意其他債權人申請重整，會出現(xiàn)在不同破產程序之間作不必要的轉換，這一主張也是不能成立的。不同破產程序之間的轉換是否必要，關鍵是看其是否符合破產法的立法宗旨，是否符合重整制度設置的目的。在其他債權人的重整申請明顯有利于挽救債務人企業(yè)，甚至不同意其他債權人的重整申請就無法挽救可能得到挽救的債務人企業(yè)的情況下，不允許將清算程序轉換為重整程序是不妥的。還應指出的是，提出重整申請的其他債權人是否可以投資于債務人企業(yè)經營的業(yè)務范圍，不是審查應否受理申請時應考慮的問題，那是審查重整計劃草案時才需要考慮的問題。因為債權人提出重整申請并不表明其一定要作為債務人企業(yè)的新投資人，所以也不能以此作為拒絕受理申請的理由。
加強重整立法，鼓勵挽救企業(yè)，這是世界各國破產法發(fā)展的趨勢，我國也是如此。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正確審理企業(yè)破產案件為維護市場經濟秩序提供司法保障若干問題的意見》中明確要求人民法院努力推動企業(yè)重整和和解成功，促進就業(yè)、優(yōu)化資源配置、減少企業(yè)破產給社會帶來的不利影響。尤其是在金融危機的背景下，應充分發(fā)揮破產重整和和解程序挽救危困企業(yè)、實現(xiàn)企業(yè)持續(xù)經營的作用，保障社會資源有效利用，對于當事人同時申請債務人清算、重整、和解的，人民法院要根據(jù)債務人的實際情況和各方當事人的意愿，在組織各方當事人充分論證的基礎上，對于有重整或者和解可能的，應當依法受理重整或者和解申請。所以，允許債權人在破產案件受理后、宣告?zhèn)鶆杖似飘a前提出重整申請，也是符合我國執(zhí)法原則與社會政策的。
在此順便對出資人重整申請權的審查也說上一句，出資人向人民法院提出對債務人的重整申請與債務人提出對自己的重整申請的情況是完全不同的，兩者對申請人企業(yè)自身的影響大小是有本質差異的。債務人提出申請關系到其生死存亡，所以應當經過公司股東會決議，而對出資人則要看其在債務人企業(yè)中所占的權益對出資人企業(yè)本身的影響大小，所以除非出資人企業(yè)的公司章程對對外投資企業(yè)申請重整問題作有特別規(guī)定，其提出重整申請是不需要經過股東會決議的，僅以未經出資人公司股東會決議為由拒絕受理出資人的重整申請是錯誤的。
